莊子知北遊 解說 (一)

一、前言
此文緣起,是因今早顏顏師姐來函,談及此篇第一段內容,有感而寫。信堅曾於兩年前,整理莊子全書的講解,但以此園地篇幅有限,只張貼幾篇較有名的解說。此篇太長,也較深奧難懂。現在時機成熟,先張貼此篇第一段。

《莊子》一書有三個部分,內篇、外篇和雜篇。內篇是莊子自己的心法,由此直接能窺見莊子本人的真實面目;外篇是離莊子比較近的弟子所作;雜篇乃莊子的後學所作。本篇是 “外篇” 的最後一章。全文自然分成十一個部分。闡說“道”的本體與作用,如何知道、住道、得道。道具有整體性,無處不在,貫穿於萬物,是變化的始終,所謂真空妙有,妙有真空。凡所有相,既對立,又相生、相互轉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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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間, 是人類文明的「軸心時代」(Axial Age)。這段時期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。在軸心時代裡,各個文明都出現了偉大的精神導師-古希臘有蘇格拉底(前470年-前399年)、柏拉圖(前427年-前347年)、亞里士多德(前384年-前322年),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,古印度有釋迦牟尼(約公元前566年-公元前486年),中國有孔子(約前551年-前479年)、老子(约前571~前471),莊子(約前369年-前286年),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,雖然中國、印度、中東和希臘之間有千山萬水的阻隔,但它們在軸心時代的文化卻有很多相通的地方。

莊子的內、外篇,就成書於”軸心時代”。當時,中國出現了不少明心見性的聖人。此地的 “得道“,不是道教的 “得道成仙”,而是明心見性,見性成佛的聖人。雖然所說,沒有釋迦牟尼的詳細深入。但基本教義,都在其中。

此文講說知北遊的第一段: 道的本體。至道無形無相,言語道斷,心行滅處。不可以智知,不可以識識,不可以言喻,開口便錯,動念即乖。不可以心意識、語言文字解說。因此引用道德經的許多名句,如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、是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、為學日益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以至於無、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但也指出,萬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化腐臭為神奇,通天下一氣的道理。

此章並假立姓名,寓言明理。本篇許多的人名都是假設的,如:知、無爲謂、狂屈、皇帝等。作者設計的這些人物都是修道之人,以他們的修道層次和特點來定名字。”知” 是個修道人到處參學,尋師訪道,希望從知解上求得道解。他希望求得理論和名相上的道,殊不知他求道求的是解悟,是在心外求法,他是在求知,非証道也。“無爲謂”,則是清淨無爲的言語。“狂屈”,世俗是與道相悖的,顛倒的,所以世俗之人對有道者說的話認爲是瘋話、狂語。所以這個有道之人取名爲狂屈。

二、第一段全文
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無為謂焉。知謂無為謂曰:“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”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曰:“唉!予知之,將語若。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

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“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”知問黃帝曰:“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”黃帝曰:“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’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’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

故曰:’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也。’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其唯大人乎!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。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臭腐复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’通天下一氣耳。’聖人故貴一。”

知謂黃帝:“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;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;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”黃帝曰:“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”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
三、第一段全文解說
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無為謂焉。知謂無為謂曰:“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 “道”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”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
“知” 往北漫遊到玄水河畔,登上隱弅的山丘,恰巧在這裏遇到無爲謂。知便請教無爲謂說:“我想問問你,怎樣思慮才能明白大道?如何行爲處世才能安心於大道?從何處入手,用什麽方法才能得道?知問了三次而無爲謂都不回答,他不是不回答,而是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北是幽冥之域,玄爲北方,爲黑水,爲坎卦。玄 : 深奥不容易理解的。隱則深遠難知,弅則鬱然可見。欲明至道玄絕,顯晦無常,故寄此言以彰其義也。”知”,分別也。設此三問,何處何服則安道:如何行爲處世才能安心於道。何從何道則得道:從何入手,用什麽方法才能得道。竟無一答,非 “無為謂” 惜情不答,直是理無分別,故不知所以答也。

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曰:“唉!予知之,將語若。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
知從無為謂那裡得不到解答,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,登上名叫狐闋的山丘,在那裡見到了狂屈。知把先前的問話向狂屈提出請教,狂屈說:“唉,我知道怎樣回答這些問題,我將告訴給你,可是心中正想說話卻又忘記了那些想說的話”。

白是潔素之色,南是顯明之方 (光明之方,有智慧者所居處所)。狐者疑似夷猶,闋者空靜無物。知問不得決,反照於白水之南,捨有反無,狐疑未能窮理,既而猖狂妄行,掘若槁木,欲表斯義,故曰狂屈焉。

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“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”
知從狂屈那裡也沒有得到解答,便轉回到黃帝的住所,見到黃帝向他再問。黃帝説:“沒有思索、沒有考慮方才能夠懂得道,沒有安處、沒有作為才能夠符合於道,沒有依從、沒有方法方才能夠得道。”

黃帝對 “知”的提問,如何 “知道、安道、與得道”的大問題,這是佛的一大事因緣,出現於世,開示悟入,佛的知見。這問題,如何能有簡短言語的解說。得道,是順應自然、與天合一的境界,也就是明心見性。 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道不能以心意識思慮,世間的語言、文字來解說,如人飲水,唯證乃知。不知道,就不知如何安住於道,也不知如何得到。因此黃帝在此,掃一切有為法,講說唯有以無為法才能得道。即所謂: “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”, 無從無道始得道”。

知問黃帝曰:“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”黃帝曰:“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
知問黃帝說:“我與你知道這些道理,無爲謂和狂屈卻不曉得道,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明白道呢?” 黃帝說:“那個無爲謂是真懂道,狂屈雖懂卻要淺些,我與你還差得遠哩。

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『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』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
知道大道的人不會用言語說,用言語講道的人並不懂道。所以聖人實行的是不用言語的教導。道是言語道斷,心行滅處,道不可能靠言傳來獲得,非語言文字所能詮釋。德是不能用思想行爲來達到的。沒有偏愛是可以有所作為的,仁可以去行。講求道義是可以虧損殘缺的,而禮儀的推行只是相互虛偽欺詐。所以說:‘道喪失後,便倡導德,以拯救人心;連德也喪失了,便提倡仁,以挽救人性的墮落;連仁也喪失了,便只有提倡義,以使善心回歸;甚至連義也喪失了,便只有提倡禮了,以禮來確保人與人之間互不交惡,這是人的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了。禮,乃是道的偽飾、亂的禍首’。

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”,是<老子>第五十六章的一句名言。其解說請參看 “道德經 道貴章第五十六 直譯“。

不言之教是依順自性,無心而言,言而無言。離文字相,離言說相,離心緣相。道是離心意識的,道是離言說文字相的,道不可思議。得道人傳道是以心印心,象釋迦牟尼的拈花微笑。佛教的禪宗,直使人明心見性,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,就是不言之教。這是真傳。有言說的所謂至言,像經典則是方便,權說,這就有了實權之分。不言之教是真,是實,有言之教是方便,是權,是假。假是借用之意,暫時借用來作譬喻。權,是權且之意,不是真的。詳細解說,請參看 “道德經第二章 聖人行不言之教 真義解說“。

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:道是語言文字不能涉及的,德是不能用行爲思想來達到的。禮相僞也:禮使人相互矯飾自己,不真實。

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:此句的意思是,道喪失了後,便提倡德,以拯救人心,連德也喪失了,便只有提倡仁,以挽救人性的墮落,連仁也喪失了,便只有倡導義,以使善心回歸,甚至連義也喪失了,便只有提倡禮了,以禮來確保人與人之間互不交惡,這是人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了。禮這個東西,是道的虛假裝飾,是禍亂的首要。[整個句子是作者摘自老子的《道德經》第三十八章: “故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”。]

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』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其唯大人乎!
所以說:‘作爲修道來說,每日必須逐漸減少各種欲望、念頭、偽飾,減少再減少,直到心清淨無爲,心能清淨無爲便可無爲而無不爲了。’現在我們心裏充滿萬物,要想恢復到根本,不是很難嗎!如果能輕易地作到,只有那些得道的大德啊!

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無不為。出自道德經第四十八章。也請參看略論世智辯聰及般若智慧“。

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。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吾又何患!
知變化之道者,不以死生為異。更相為始。生是死的後續,死是生的開始,誰人能知其中的規律!人的出生,乃是氣的聚合;聚合爲生,散則爲死。若死生相互延續,生死既其不二,萬物理當歸一。我又有何憂慮的呢!(紀:指因果關係。死生爲徒:死生相續)。[出生入死,生之徒,十有三;死之徒,十有三;出自道德經的五十章]。

故萬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’通天下一氣耳。’聖人故貴一。”
所以,萬物說到底是同一的。一切美惡,都是人的心意識分別,執著。
都是把美好和自己喜歡的看作神奇,把自己不喜歡的認爲是臭腐;臭腐可以轉化爲神奇,神奇也會轉化成臭腐。所以說:‘天下萬物通歸一氣啊。聖人也因此看重萬物同一的特點。”

臭腐復化為神奇: 這是千古名句 “化腐臭為神奇” 的來源。糞,滓穢熏熏,路人掠視,無不棄厭嫌鄙,避之若浼,皆掩鼻匆匆而過。却是農家的寶物,把它們施肥於田地裡,荒地變良田,生長出茁壯茂盛的莊稼。
神奇復化為臭腐: 山珍海味,吃進肚子後,又化為糞便。

知謂黃帝:“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;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;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”
知又對黃帝説:“我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回答我,不是不回答我,是不知道怎樣回答我。我問狂屈,狂屈內心里正想告訴我卻沒有告訴我,不是不告訴我,是心里正想告訴我,中途忘掉了怎樣告訴我。現在我想再次請教你,你懂得我所提出的問題,為什麼又説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於道呢?”

黃帝曰:“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”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黃帝説:“無為謂他是真正了解大道的,無爲謂真在道中,他已得道。但他不知如何將所證的道理與境解,以世間的語言文字、心意識思維來解說,因此沉默無言。此即所謂,維摩一默,其聲如雷。雖沉默無語,但其震撼力和說服力,有如驚雷。狂屈他是接近於道的境界,但想開口說,卻說不出來。此即陶淵明詩所謂: 此中有真意,欲辯已忘言。

狂屈聽説了這件事,認爲黃帝知解通了,但知解通了,只是解悟,不是證悟。只有證悟才算得道。證悟是清淨心獲得的。解悟全是念頭、思維、名相、術語上的東西,在這些上面弄通了,開了悟,也還是思維念頭上的東西,心裏不清淨,離得道還有十萬八千里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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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南一中、台大物理、 哈佛博士。曾任教授、科學家、工程師。專長: 吹牛、高能物理、量子物理、太空物理,天文物理、地球物理,人造衛星設計、測試、發射、資料回收及科學應用。略涉: 武俠、太極、瑜珈、導引、氣功、經脈、論語、易經、老莊、一乘佛經、禪經、靈界實相、Hawkins、Seth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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